是什么限制了我们对反抗的想象力?
鹿馬 | 2024.06.16
又是一年高考毕业季。今年有一个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多地出现考生考完之后,冲出考场展示巴勒斯坦旗的场面。这不是个例,有不少高中生再在采访中表示支持巴勒斯坦,同时还有人表示希望统一台湾,也有人高喊共产主义万岁。
站在生活在国外的人的角度,可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毕竟美国大学都闹成那样了,中国这个程度的声援算不上什么新闻。但是站在一个所谓“过来人”的角度,当我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一种夹杂着滑稽、尴尬和亲切的复杂情绪油然而生。
像一面镜子
十多年前,在某高中的讲台上,一个高中生正对台下的同学和老师,眉飞色舞地讲着关于基地组织创始人本拉登的生平故事。为了锻练学生的表达能力,这个班的语文老师会定期拿出时间给学生讲他们想讲的东西。演讲一般也就十几分钟,而这次的讲者却滔滔不绝地讲了一节课都没讲完,鉴于台下的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还占用了下一节课的一部分时间。或许并非大家有多感兴趣,而是对于高中生来说,与其听老师讲课念经还不如让一个会讲点段子的人占用一些宝贵的学习时间。
台上的高中生虽然并不否认本拉登是恐怖分子,但却盛赞他是伟大的反美斗士,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来讨论谁才是最大的“恐怖主义”——是美国,美国才是最大的恐怖主义!是他们扶持了他们的敌人拉登,他们还侵略别国造成了所谓恐怖组织的出现。然后,他念出了美国乐团黑眼豆豆的Where is the love ?中的歌词作为演讲结尾,用以表达美国人也认为美国是贼喊捉贼,美国才是恐怖主义的根源:
“Overseas, we try to stop terrorism - but we still got terrorists here living - in the USA, the big CIA - the Bloods and the Crips and the KKK”
这就是高中时代的我。
那些支持巴勒斯坦的中国高中生,和当时的我何其相似。一方面,他们东施效颦般的拙劣表演令我感到滑稽;另一方面,我曾经做过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事情,因而让我感到尴尬,却因为我们之间相似行为逻辑让我感到莫名的亲切。
反抗意识并不稀缺
人们往往说中国人缺乏反抗精神,这话虽不算错,但并不准确,持这个观点的人其实说的是中国人缺乏反抗压迫他们的本国独裁政府的精神。但是,反抗意识本身在中国并没有那么稀缺,甚至可以说,每一个接受了全套中国教育的人都或多或少接受了反抗意识,看看我们课本宣扬的各种“反”吧: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反资本主义,反美反日,反台独…
看到这里或许会有人说:等等,你是来搞笑的吗?这能叫反抗?这不就是洗脑宣传和仇恨教育吗?没错,但洗脑宣传和仇恨教育也不得不借用反抗意识编织他们的叙事。然而,反抗意识是一把双刃剑,今天它可以反美反日,明天也可以反独裁。
那或许又有人会说了:那不是照样还是有大把的小粉红吗?也没看到他们大多数人站出来反独裁啊?是的,这是事实。但是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缺乏反抗精神,而是因为有各种有形无形的障碍,它们的存在不仅提高了反抗成本,而且限制了我们对反抗的想象。
牛角尖钻不动了,才会向外寻找答案
说到这里,或你已经意识到了,问题不在于缺乏反抗精神,而在于如何正确认识需要反抗的对象。一个人从粉红转变为所谓反贼的过程,就是在已经有较强的反抗意识的情况下,从反他国之体制逐渐到反本国之体制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不仅受到眼界的影响,还要看个人的资质。我认为,善于思考的习惯是很必要的个人资质之一。
所谓眼界,具体来讲就是一个人所处的环境下,从家庭、学校、新闻、书籍和社交等途径能接收到的信息和自身的经历。眼界的重要性比较好理解,比如,国界和长城防火墙,基本上阻碍了大部分中国人对外界的了解,再加上从小开始的党国教育,如果不突破这两堵墙和义务教育阶段的思想束缚,置身其中的人很难有什么像样的反思。但并非只要接收到了外部信息,就能形成有效的反思,比如,就有出国之后更”爱国“的人,世界各地都有大量小粉红存在,这就很好地说明了只有自由的信息是不够的,如果没有善于思考的习惯,从小生活在墙内的环境中的人很难接受和自己认知不同的信息。
所谓善于思考的习惯,就是喜欢凡事多问个为什么,甚至钻牛角尖。具体到高中生的语境下,当你学习了政治课灌输给你”科学的真理“,虽然大家都是为了考试,信以为真的人或许并不多,但如果你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学生,就是想对什么是社会主义这个问题刨根问底,那么你很有可能意识到,课本上只说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定义,而对更”社会主义“的描述却语焉不详。这时候,疑惑就会像种子一样埋藏在心里,直到你接收外界不同来源的信息,或遇到与经验相悖的事件(比如被社会主义铁拳砸中),这颗种子发就会芽,并在潜意识中促成认知的转变。
我还记得,我高中的时候上政治课,对于经济原理(实际是指马克思主义经济原理)这一部分中的很多概念感到无法理解: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怎么算出来的呢?价值如何决定?如果说工人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拿走了,那么我们是不是要把资本家消灭,夺回被剥削的剩余价值?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要开公司做生意?为什么房地产开发商还能赚取暴利?面对这些矛盾所产生的疑惑,大纲上只有一句万能的标准答案——我国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别问,问就是初级阶段…
到了大学,我的眼界才被慢慢打开。当我进入大学经济学课堂,才发现大学老师所教的内容并非高中的延续,而是和高中的经济学毫不相干,才发现包括中国在内几乎没有国家是按照高中所学的”科学的经济规律“来指导和解释现实经济;当我进入社会学课堂,才知道了世界上的理论有千千万,马克思的学说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而已,没有任何一个理论能够自称绝对真理解释所有人类社会的现象。在大学相对多元自由的环境下,我慢慢摆脱了义务教育阶段的思想束缚。
徒有反抗意识的傻狼好过逆来顺受的绵羊?
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说反抗精神很廉价。相反,正是因为反抗精神对变革的发生至关重要,同时它又有破坏力惊人的危险力量,我们才需要加以思考地运用。
举着巴勒斯坦旗的中国高中生啊,我对你的言行没有厌恶,有的只是理解。在中国义务教育下,反他国体制是自然而然的,这点在十年前和十年后没有区别。或许是因为在你的眼中,国家和自己是一体的吧,所以不觉得有任何反抗本国体制的必要;或许你们发自内心认为你打出的红旗比天安门广场上的更红更正宗;或许现在你们徒有反抗精神却一直没有找到真正应该反抗的东西,但这并不你们的错,是教育和环境限制你们对反抗的想象力。
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希望你并不是仅仅用叛逆的行为发泄高考给你们带来的压力,而是在叛逆之余不要被这个教育体制磨灭思考的能力。等到进入大学或出国留学时,你或许会看到高中时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定之后的某个时候,你的反抗精神会重新燃起。至于那个时候你所反抗的对象会是谁?结果是促成变革还是进入毁灭的循环?那就要看这个国家和你个人的造化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最后的忠告的话,鉴于中国的特殊国情,我想说:不管是毛主义还是马主义,共产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他们并不是反抗的唯一叙事。它们并没有很酷,有的只是残酷。